2013年1月21日 星期一

生日雜感

小時候每個月總有一天讓大家在課堂上幫同學慶生。
先是卡片創作比賽票選,接著壽星到講台上一字排開,大家一起唱生日快樂歌。
記憶中大家好像都特別期待這天。
慶生會開始前的下課大家迫不及待地把單調無趣的縱排橫排組合成六人一國的完美座位。
老師在台上主持,可以聽,可以不聽,整堂課嘰嘰喳喳鬧哄哄的也無所謂。
同學從書包裡掏出各式各樣的洋芋片和糖果,都是平常媽媽不讓我吃的。
我以為我會很羨慕他們,但好像不是這個樣子。
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竟然對零食一點興趣也沒有。
早上也是有想過要不要多拿個幾十塊買上次隔壁同學請我吃的餅乾,
但出門前口袋裡總還是只裝十塊或十五塊,
從天橋下來後轉進7-11買個麵包或去學校對面的早餐店買個三明治。
大家開始大吃零嘴時,我從早餐包裡拿出我忠實又營養的澱粉夾蛋。
既然媽媽不讓我吃零食那就盡量不要吃吧,免得上癮,難道當時的我是這樣想的嗎?

我過生日的時候剛好都在寒假,學校辦慶生會的時候總是沒有我的份。
所以從小時候好像就不太會期待要有什麼慶生會或者收到什麼祝福。
學期末考完試大家都像脫韁野馬一樣往校門口衝,
開學以後再心有不甘的從校門口外拖著步伐進來。
我的生日就釘在這之間的某一天,只是好像沒有人發現。
我很快就習慣,告訴自己這其實沒什麼。
反正每天都得上台管秩序被男生罵,每天升旗都得整隊讓一堆人唸,
少一個機會成為焦點反而讓我有喘口氣的機會。
聽起來好像有點可憐,但是沒有啦,我的童年其實沒那麼糟。
不要誤會。

忘記是哪一年了,媽媽有天早上帶我去逛菜市場。
她走到一個我們平時都直接忽略的零食攤販前,跟老闆要了一個大袋子,
每一種都拿,大把大把地抓起來往袋子裡扔,
不時抬頭問一下老闆什麼糖怎麼賣,什麼餅乾好不好吃。
我在一旁發楞,完全無法理解眼前是怎麼一回事。
哨子糖、可樂糖、咖啡糖、戒指糖、口香糖,
跳跳糖、乖乖軟糖、橘子汽水糖、中間一顆酸梅的麥芽糖,
麻花捲、夾心餅乾、巧克力口味的餅乾、檸檬口味的,
巧克力醬,可樂瓶形狀的軟糖、花生糖、芝麻糖。
媽媽像發瘋似地不停重複一樣的動作,袋子沒一會兒就裝滿了。
從小時候的視角看上去簡直是奇觀。
忽然她轉頭對我說,想吃什麼就拿,回頭要老闆也給我一個袋子。
這分明是給我出難題,我不知道什麼東西好吃,不知道一種糖拿幾個才好,
不知道可樂糖能不能多拿一點,戒指糖拿那麼多個是不是有些過分。
瞄了幾眼發現媽媽根本沒在看我,
就學她豪氣地把所有種類的糖果餅乾都攪在一起,
我的手在袋子灑下狂風暴雨,瞬間袋底沉甸甸的,看上去亮晶晶的。
最後我們提了三大袋糖果回家,媽媽那台50CC的摩托車差點載不下。

回到家裡以後媽媽跟爺爺要了幾個中型夾鏈袋,
把剛剛買的那堆餅乾糖果統統倒在地板上,分裝到夾鏈袋裡面,
封好,再投回剛剛的大袋子裡。
她說每個夾鏈袋都盡量要有不同種類的糖果和餅乾,這樣拿到的人才會開心。
幾天後媽媽和我一起出現在課堂上。
她去和老師說了幾句話,接著她就站在講台上了。
媽媽是那種該充滿霸氣時就能瞬間集氣的人,
所以當她站在講台上時,那個講台簡直就是屬於她的。
不過當時我根本沒辦法欣賞她這個特點,我只覺得難為情。
「過幾天就是純瑋的生日,準備了一些糖果給大家,
謝謝大家平時對純瑋的照顧。」
學期末了,沒人在想有誰生日。
那天甚至根本沒有慶生會。
「那我一排一排發下去給大家喔。純瑋,過來幫忙。」
我以為我可以一直躲在座位上,但是看來無法如願。
我試著把專注力放在數數上。
這一排五個人,下一排六個,
好像只有兩排是六個人,其他應該都是五個人,
最後一排是幾個人?這樣加起來有38個人嗎?

我討厭媽媽出現在教室裡的感覺。
那天甚至沒有慶生會耶!
幹嘛要這麼招搖,幹嘛要好像我生日很了不起一樣。
我生日甚至還沒到。

有一次我千方百計想要阻止媽媽來學校。
因為前一天集合放學的時候我受傷了。
那時候我已經不當班長了,所以不用整隊。
有鑑於低年級的經驗實在是太慘烈了,
之後只要選幹部,我都會恐嚇那些想選我的人,
告訴他們敢選我就完蛋了!不准選我!
選誰都沒關係拜託就是不要選我。
總之那天放學我排在第一橫排隊伍裡,位置在很後面的地方。
低年級的時候我還算是中等身材,但是越長大我顯得越矮,
座位越坐越前面,排隊越排越後面。
台上不知道是校長還是哪個老師又在廢話連篇。
他們的聲音從擴音器傳出來都顯得很讓人厭倦。
排前面的那幾個男生不知道低著頭在說些什麼,
一定不是什麼好事情。
天氣很熱,我們蹲在這裡有沒有20分鐘啦?
忽然前排那幾個男生往後面這邊倒,
把幾個女生都撞倒在操場上,包括我。

下一個鏡頭就是我大哭著走出後門,往家長接送區的方向搜尋媽媽的身影。
我的腳一拐一拐的,痛死了。
是很嚴重的扭傷,整個腳底板向內彎,輕輕碰一下地都痛。
這傷連爺爺都沒辦法處理。
我去了一家很厲害的國術館,一看就是一個多月。
雖然我很害怕那位老先生還有他旁邊像建生中醫診所的銅人像,
不過我很感激他完全根治我的腳傷。

忘了說我媽的反應。
她非常憤怒。
誰弄的?怎麼弄的?為什麼會一排男生同時倒下?
有沒有那個人?又是他!是他的主意嗎?沒關係明天就知道是不是他。
我忘了我用什麼說詞試圖勸退媽媽,總之是沒有什麼用的。

媽媽站在台上痛罵那個密謀者(果然和她的猜測一模一樣),
我在台下感覺很複雜。
一方面覺得媽媽幹嘛非得來學校,讓老師處理就好嘛,
一方面又覺得讓媽媽為了我的事這麼生氣,實在很難過。
我瞄到那個密謀者就跟平常一樣吊著眼睛看起來極其討厭,
覺得他好像有些困窘但又不想表現出來,就算有悔意也要讓自己看起來像流氓。
忽然覺得很生氣又很委屈,就哭了。
媽媽可能看到我哭了,罵著罵著也哭了。
老師可能看到我媽哭了,看著看著也哭了。
有些同學可能看到老師哭了,聽著聽著竟然也哭了。
這樣講起來實在是有點好笑,但當時的我實在是尷尬至極。
當下我就決定以後不再惹麻煩了,離那幫男的越遠越好。
絕對不能再讓媽媽來學校了,除了發糖果以外。

一、二、三、四、五、六。
原來最後一排是六個人,總共是38人沒錯。
終於發完了。
媽媽跟老師打聲招呼,跟全班說再見,
看了我一下,然後就轉身離開了。
終於。
等一下,我剛剛有聽錯嗎?
老師好像叫大家一起說「謝謝蔡媽媽。」

下課以後有一些熱情的同學跑來跟我說:
「蔡純瑋妳媽好酷喔!」
「妳媽媽感覺人好好喔!」
「妳媽媽好大方喔!」
「蔡純瑋妳可以每個月都過生日嗎?」
我正想著要怎麼回應這排山倒海而來的讚美時,
回頭看見平常那些愛欺負我的人也拿了一份糖果吃得很開心,
當下有種難以言喻的勝利感。
(雖然幾年後他們仍然共同密謀把我推倒害我扭到。)

今年生日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想起這件事和那些糖果。
大概是因為這會是我近期內(或者這輩子)最後一次以學生的身分過生日。
本想到市場去買一大堆各式各樣的糖果,再去賣場買一些夾鏈袋分裝這些糖果,
在慶生的場合分送給幫我慶祝的朋友,在生日當天送給撞見的友人。
不過後來並沒有這麼做,我在附近的兩個市場都找不到和小時候一樣的零食攤。
只好用隨手可得的餅乾取代了,真是可惜。
回想媽媽頻繁出現在課堂上的那些畫面,也不尷尬了,反而覺得很窩心。
她用她的方式保護著我。

生日那天早上去看了兩場電影,李安的《飲食男女》和《推手》。
都很殘忍但都很真實,哭到兩眼腫得跟麵龜一樣。
曉生對他老婆說:「我爸爸是我生命的一部份,為什麼妳就不能接受?」
可是連曉生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麼和這一部份共存。
我有一樣的感受,我覺得家人是我生命的一部份。
可是我漸漸也覺得這樣的道理說來容易,做來困難。
爸媽把妳當成他們的一部份的時候其實沒有計較的太多,
可是當妳把他們當成一部份的時候卻顧慮這顧慮那的。
(而且那是因為我幸運,我爸媽都是稱職的爸媽,試想那些不盡責的父母)
光是要不要搬回家住都可以讓我猶豫不前腦袋打結。
不想被管幾點回家,幾點睡覺,幾點起床,幾點吃飯,
不想住在鳥不生蛋的地方,不想看個電影要騎二十分鐘的車,
不想二十幾歲就知道自己未來是什麼樣子,而且只會是這個樣子。
不想離家太近,可是又不想離得太遠。

雖然這好像是一種必然,但還是找不太到釋懷的方式。
一個人在青壯年的時候是想向外去的,和向家庭內走的力量完全相反。
對於這種反向作用力,我既不想抗拒,也抗拒不了。
可是這又讓我覺得好像什麼事都做不到,好像《三個傻瓜》裡面的誰一樣。
現在這些顧慮當然都不算什麼,但我好像已經感受到那隻推手了。
那使我害怕。
年幼的時候,妳想依賴,它把妳向前推,
長大以後,妳想回歸,它又把妳向外推;
年輕的時候它為妳好,所以推妳,
年長的時候它其實希望妳回來,可是不知怎麼著卻推得更用力。
打到這邊有點難過,不知道該說什麼,總之是今年生日的一些感覺。

最後,就像前面說的,我從小就習慣對慶生這件事養成不期不待的態度,
所以發現還是有朋友願意幫我慶生或者給我祝福的時候我其實都很珍惜。
那種被重視的感覺是很真切的。
有些時候可能因為某些言語或行為而冒犯了一些人,
朋友就越離越遠,等到發現的時候已經看不見了。
或者有些時候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而放棄某些人,
等到回過頭來的時候感覺已經不再了。
我這個毛病特別嚴重,雖然每天都反省,可是我知道我還是有很多缺點。
所以謝謝還包容我而且喜歡我的人。

這幾天不禁覺得自己還是好幼稚啊,怎麼不知不覺就要奔三了呢?
真希望年紀增長的同時也能行行好長點智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