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9月10日 星期日

The Question: 《哈姆雷特》與《我只是一個計程車司機》

雖然有影片檔(嘿嘿),但週末還是去電影院看了英國國家劇院的《哈姆雷特》現場錄影版本,看完之後有種昇華的感覺,好滿足啊。而且,製作的每個環節都好細膩啊啊啊啊啊,好羨慕啊啊啊啊啊啊啊,無論是場景服裝乃至於臺詞的改編,都毫無違和感,不得不覺得莎劇還是得用英文來演啊啊啊啊。

然後,Laertes和Ophelia這對兄妹一黑一白,雖然自己剛開始頓了一下,不過也還好,這種事就是觀眾必須自己有意識地去接受設定就好,想說應該就是不管膚色的non-traditional casting,不過剛剛看了一下論壇,有人說這對兄妹好像常常都是一黑一白的安排,也暗示了他們缺席的母親是黑人,不知是否真有此設定。唯一能挑剔的大概就是最後一幕的結尾畫面力道稍弱(但第一幕的最後一個畫面真是太震撼了),除此之外瑕不掩瑜啊啊啊啊。

特別喜歡導演對獨白的處理,當然演員功力強大是很重要的,但導演的調度也很重要:他讓演員快速切入獨白、再快速抽離獨白回到戲劇,雖然對演員來講一定很費力,但整體效果很棒,再加上燈光的運用和其他演員的慢速肢體動作,那幾段獨白看起來真是超過癮的!

覺得自己好幸運,生在這個年代,可以買一張電影票就看的到超棒的錄影,雖然一定不比現場看震撼,但對於不在英國的人來說,這樣的做法超棒的啊(下一季我想看《阿瑪迪斯》和《無人之境》,歡迎一起來看!)。而且開演前還有對班乃迪克的訪談,以及他拜訪一所東倫敦的中學,看完孩子演哈姆雷特後,坐下來和他們討論的片段,超有意義。他一直接在談哈姆雷特的普世性(universality)。

我想,任何人陷入像哈姆雷特一樣的掙扎時,都不免遲疑和懦弱;被親人愚弄時、被朋友背叛時、必須犧牲一切(甚至是犧牲理智)去復仇時,都需要強大的意志力和衝動,因為你知道自己走的方向與「生存」是背道而馳的──therefore, 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 只是,如果你開始想這個問題,就表示你猶豫了。復仇之必須在於:拋開這個問題,放棄這個問題,因為你知道你必須放棄對生命的一絲眷戀,才能擁有走向毀滅的勇氣。

某種程度上,這樣的情感掙扎和韓國電影《我只是一個計程車司機》相呼應。(以下有電影雷)兩部戲劇中的人物都因為切身相關的流血衝突而被驅動著。這樣的衝突都和國族有關──哈姆雷特的父親被叔叔殺害,王位與皇后被強奪,這樣的恥辱不僅是國家的、更是個人的;光州事件裡,對抗威權的老百姓被同樣被握有權勢者恣意殺害,身為人的尊嚴被剝奪了,在這樣的時刻,即便那些死去的與自己毫無血緣關係,百姓也會因為民族情感而如親人被殘害一般的憤慨。

我最欣賞《計程車》的部分是電影雖然以光州事件為背景,但終究回到了「人」身上。雖然聽起來很基本,但卻是很多歷史劇無法好好處理的部分──不是過於嚴肅無趣,就是流於說教乏味。在這部電影中,我們看到小人物在大時代洪流之下的掙扎,而片中的計程車司機就是最常見的一種類型──努力生活求溫飽,明哲保身為上策。編劇不直接撻伐這樣的懦弱,是因為這種懦弱存在於每個人之中,存在於金四福、存在於哈姆雷特、存在於敘利亞難民、存在於任何非自願的衝突出現時,掙扎的個體之中。

計程車司機不是什麼英雄,他只是被生在那樣的年代,莫名其妙地捲入了衝突之中。但他也是個英雄,因為雖然他一心想回家照顧女兒,但卻還是在木然地吃完一碗熱呼呼的麵之後,毅然決然地決定不去想生存的問題,掉頭回去幫忙那些毫無血緣關係、但某種程度上,命運卻和他緊緊繫在一起的韓國民族。

這些細膩的情感轉折讓觀眾看到了「復仇」的本質──那是一個瘋狂、毫無理智、尋死的行動。而這種喪失理智的行為其實不太是什麼一時的衝動(這大概也是為什麼,我和阿賢都覺得《計程車》電影裡,所有計程車突然決定開向軍方拯救傷患,一旁的民眾也突然受到精神感召而往外衝而被亂槍打死的那一幕,過於濫情);喪失理智的行為是像哈姆雷特、像金四福那樣,經過不斷的內在掙扎而生的抉擇。

為了復仇而喪失理智是一件瘋狂的事情,但它卻是經過一連串理性的內在掙扎而生的產物。個體時而懦弱,時而憤怒,有時猶豫,有時決絕,不斷掙扎過後發現to be or not to be根本不是一個理智所能解的問題,才會有意識地決定──丟棄理智吧,奮戰吧,復仇吧!在這樣巨大的命題下,就算是哈姆雷特都是小人物。小人物並不想當英雄,就如同計程車司機或是其他死於光州事件的韓國人一樣,只是他們別無選擇。是那樣的時代向他們走來,而他們無處可去,只能正面迎戰。所以雖然《計程車》的高潮處理有些可惜,四竄而出的計程車就像希臘悲劇的機器神一樣讓人出戲,但就它描寫人物的細膩而言,是一個好故事,一個好的故事即便有些濫情,卻能讓人繼續相信。